编者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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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简介】
蔡新乐,博士,澳门新甫京娱乐娱城平台特聘教授。研究方向:文学理论暨翻译
学。电子邮箱:xinlecai@163.com。
蔡新乐教授
摘要:朱熹尽管接受了程颐对孔子之“志”体现“圣人气象”的论断,但他提出的两个并不兼容的解释误导了后世12个今译和18种英译:它们或固执于“之”的“人我”所指,或止步于词语的语境化。如此,突出人事纠缠或物质授受,无视儒家“为己之学”的关键:人可“自反”的“心”。实则在儒家看来,“老者”作为传统象征,他们那里才有人的家园。故夫子之志的第一部分意为我们在他们那里才能心安,第二和三部分的“信”和“怀”亦指向“心”才可突出夫子“天下大同”的理想。因而,本文提出,遵循中庸之道,取向“一贯之道”或“心道”,建立“心源”,才有儒家思想的现代译解和跨语意义传输。此例说明,儒家思想的跨文化翻译,就《论语》经义疏解而论,其历史有待重新启动。
问题的提出
毛泽东歌吟:“六亿神州尽舜尧”(《七律二首·送瘟神》之二),典出《孟子·告子下》“人皆可以为尧舜”(赵岐、孙奭1999:321)。孔子称尧“焕乎!其有文章”(《论语·泰伯》)(何晏、邢昺1999:106),赞舜“无为而治”“恭南面而已矣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(同上:208),自谦“若圣与仁,则吾岂敢?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(同上:97)。时至今日,“圣人”或仍为理想人格的最高典范,故有“我自幼读的是圣门的书,所信的就是圣人所说的那些道理”(齐如山2005:343)。因而,“圣人气象”的探讨和跨文化研究自有其历史意义。
但《论语》乃至众多儒家经文的跨文化译解一直有个严重问题,即未从“经”的高度释之,而是将之视为负载“意义”的“文本”,充其量加以“经典”但并不深究其义。经文乃“载道”之体,“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,可离非道也”(《礼记·中庸》)(郑玄、孔颖达1999:1422)。但有关译解大多在字面用力而不能体会于内。如许渊冲(2012:9)将“学而时习之”之“学”直接译为acquire knowledge,并强调:“‘学’就是取得知识,‘习’就是付诸实践”。依之,“获得了知识,并且经常应用,那不是很愉快的事吗?这句话说明了认识和实践的关系,说明了实践是得到知识的方法,愉快是得到知识的结果,也可以说是目的,一句话中包含了认识论、方法论和目的论”(许渊冲2017:2)。如此解释,一不知程树德(1990:4)所说:“今人以求知识为学,古人则以修身为学”;二不明中西哲学分歧:“中国学术思想既鲜与西方相合,自不能以西方哲学为标准来定取舍。若以逻辑与知识论的观点看中国哲学,那么中国哲学根本没有这些,至少可以说贫乏极了”(牟宗三1997:17)。
比较深入者提倡“知识化”。如鄢秀、郑培凯(2017)强调:“译者也就身不由己,成了半路出家的解经学者”;如此,译者“虽然也是学者,但毕竟是以翻译介绍中国经典与文化为专业正职,不是解经学领域的专家”。若译者立身其外,将圣人之道视为“可认识”“可系统化”进而才能“把握”的客观对象,而非需体认、应感知、必为之所感化的“道”,译者能进于“求道之门”吗?有两点或已否定其可能性:一,“主体如何才能与客体同一的问题”,诸如柏拉图、康德、胡塞尔以及萨特都未解决(金惠敏2008:7)。二,主客体二分取向与天人合一的中国智慧之求背道而驰。
企及天道人道之合,应遵“中庸之道”而升至“仁道”理想,才可在跨文化语境中再塑并突出超拔的伟人形象,以之为中华文化的代表人物。此一问题,可从朱熹对夫子“言志”——“安信怀”《论语·公冶长》)(何晏、邢昺1999:68)的解释论起。朱子引程子此语,并未说明何为“圣人气象”,其解亦不能相匹。汉学之解乃至现代译文及其英译,亦未见关注。先看朱熹(1983:82-83)之注:
老者养之以安,朋友与之以信,少者怀之以恩。一说:安之,安我也;信之,信我也;怀之,怀我也。亦通。程子曰:“夫子安仁,颜渊不违仁,子路求仁。”又曰:“子路、颜渊、孔子之志,皆与物共者也,但有小大之差尔。”又曰“子路勇于义者,观其志,岂可以势利拘之哉?亚于浴沂者也。颜子不自私己,故无伐善;知同于人,故无施劳。其志可谓大矣,然未免出于有意也。至于夫子,则如天地之化工,付与万物而己不劳焉,此圣人之所为也。今夫羁靮以御马而不以制牛,人皆知羁靮之作在乎人,而不知羁靮之生由于马,圣人之化,亦犹是也。先观二子之言,后观圣人之言,分明天地气象。凡看论语,非但欲理会文字,须要识得圣贤气象。”
将“圣人之化”落实于“御马”之喻,似欲突出,物应回归本身。但如何使“安信怀”回归,论述并不明确。朱子认为二解皆通:一者主语为“我”,是夫子自指;一者“之”字指“我”。二者既不合,哪一解可真正见出“圣人气象”?程伊川坚持,不能以文辞来解夫子之志(程颢、程颐2006:284)。因不论将主语定为“我”或“老人”等,都会纠缠于“人事”,未导向夫子之“志”:我若使老者安,必具有独一之能?若老者安即为我的理想,背后隐含的还是,唯有我才可使之“安”或愿其“安”,他人与之有关吗?若无他人,“天下”何在?但它既已存在,若不正视,是否君子已成疑问,遑论“圣人”?不论人我、彼此,重点在于,如何突出“为己之学”的内向趋势,而成“修德”之力,人才可“安于自身”而趋天道人道之合。
不取向“内心”而专注于外,解释偏于一端,难见“执其两端,用其中于民”(《礼记·中庸》)(郑玄、孔颖达1999:1425),背离“中庸”(centering the heart)要求。本文强调,只有依之企及夫子之志才可趋向“圣人气象”,进而对今译、英译提出批评并推出新译,以期说明如何再造文辞以应儒家思想的外传之需。
“安信怀”的传统注疏及其当代沿袭
释解“安信怀”必依正规,但解者很少这样做。钱穆(2002:135-136)承朱子之所论,认为此章有二解:“之”或指孔子或指“老少朋”,“安信怀”也就被规定为二者间的交际或关系问题:要么我(夫子)使人如此,要么夫子希望看到后三者能如是。那么,只有在我的关注下或经由我的意志,“安信怀”才能发生?但如上所述,即令其发生,那也是特定的人我间事情,当不能概括夫子“心怀天下的宏志”。或有人说,夫子说的就是个人的志愿,如此质疑,岂不勉强?不过,若在他处,语境或可决定一切;但在这里,既是“言志”,若不放眼天下,宏愿何见?若言不及“心”,岂能有“志”?
钱穆还点出,应由第一说再进入第二说,才有道理,也就是“我与人”形成互动关系。此解与他另一著作的观点相一致:
子路率尔以对,愿能以财物与朋友相共,而无私己之意。颜渊则能自财物以进至于德业。己有善,不自夸伐。有劳于人,不自感由我施之。尽其在我,而泯于人我之迹。此与子路实为同一心胸、同一志愿,而所学则见其弥进矣。至孔子,则不仅愿其在己心中只此一体之仁。即在与己相处之他人,亦愿其同在此仁道中,同达于化境,不复感于彼我之有隔。在我则老者养之以安,而老者亦安我之养。朋友交之以信,而朋友亦信我之交。幼者怀之以恩,而幼者亦怀我以恩。其实孔子此种心胸志愿,亦仍与子路、颜渊同,只见其所学之益进而已。若使孔子此志此道能获得政治上施展,则诚有如子贡所言:“夫子之得邦家,所谓立之斯立,道之斯行,绥之斯来,动之斯和”(十九)。孔子抱斯道于己,岂有不期其大行于世。(钱穆2012:26-27)
的确,三“之”字,不论是指我还是“老少朋”,以之为中心作解,一定是偏于一端。而“老者”若能对我之所“安”也加以反应,定能“安其所安”:二者互动,天下相安。至于我与“朋友”及“少者”,亦复如是。但仍大有疑问:这还是在强调“我”与其相接者的关系,而未脱特定语境。纠缠于“人事”,又如何心怀天下,见其抱负?因此,夫子之“志”应释为“心志”才说得通。
邢昺的“疏”和皇侃的“义疏”亦有问题。邢昺疏:“此夫子之志也。怀,归也。言己愿老者安,己事之以孝敬也。朋友信,己待之以不欺也。少者归,己施之以恩惠也”(何晏、邢昺1999:68)。依此,老者之所以“安”,是因“己待之以敬”,余者亦复如此。钱穆的第二解应为此解的回应。但人若指与我相接之人,二者相互关心,各得其自在,他人又当如何?此解并未顾及。仁爱若未普施天下,一体之仁何以成立?皇侃(2013:123)义疏:“孔子答也。愿己为老人所见抚安,朋友必见期信,少者必见思怀也。若能老人安己,己必是孝敬故也;朋友信己,己必是无欺故也;少者怀己,己必是有慈惠故也。乐肇曰:‘敬长故见安,善诱故可怀也’。”此解与何晏疏取向一致,但偏重我对“老少朋”的“施惠”,突出一己之“仁”。“老少朋”趋于“安信怀”,皆为我所施与的恩惠所致,“有恩于人”即为夫子之“志”的前提?这显然没有什么道理。
若夫子只重个人帮助他人的能力,那或仅为行善,甚至是物质方面的,而不一定涉及精神生活:“老少朋”既未能动之以情,如何使之真正“安信怀”?易言之,注解不从“人心”出发,夫子之“心志”便会蜕变为对“他人欲求”的迎合;若不突出他人的“心”本有的善心及其接纳真挚情感的力量及其回应、回馈的能力,即令夫子之“心志”为其真情吐露,对方也很难真正感受得到。如此,只要“你”(即夫子之“我”)肯给予,“我们”(“老少朋”)当可收取,如此恩惠恩赐并不鼓励或激发接受者的精神境界的提升,反有可能使之贪得无厌、欲求膨胀?若一方一味给予,一方无所顾忌接纳,会形成放纵:贪婪滋生懒惰或“有耻且格”(《论语·为政》)(何晏、邢昺1999:15)的反面?
因施与而来的“安信怀”若造成私欲膨胀、世风日下,便不能导向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”(《礼记·礼运》)(郑玄、孔颖达1999:658)。康有为(2016:147)因之而提出的“故大同必老安少怀友信,绝去仅私其家之事,乃可成大同之道也”便难以实现。
倒是《荀子·子道》中的对话,可提供思路,将解释引向正途:
子路入,子曰:“由,知者若何?仁者若何?”子路对曰:“知者使人知己,仁者使人爱人。”子曰:“可谓士矣。”子贡入,子曰:“赐,知者若何?仁者若何?”子贡对曰:“知者知人,仁者爱人。”子曰:“可谓士君子矣。”颜回入,子曰:“回,知者若何?仁者若何?”颜渊对曰:“知者自知,仁者自爱。”子曰:“可谓明君子矣”。(王先谦1954:350)
《孔子家语·三恕》亦有记载(张涛2017:92)。人只有回归自身,才可达至极境。如此“自反”(《孟子·离娄下》)(赵岐、孙奭1999:233)才契合“古之学者为己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(何晏、邢昺1999:195)精神:自足自立,葆有纯粹的心,才能“安信怀”:不论安人所欲安、信人之所欲信和怀人所欲怀,或人安之方安、人信后始信和人怀而可怀,夫子之“志”突出的人的自立而非他立,自主而非为人所主。在此前提下,才谈得上为人所安、为人所信和为人所怀;不断回到自立、自主这一“心灵”主宰者的地位,人才能真正安之所应安、信之所应信及怀之所应怀,立身于世而得其自在。
若认可“安信怀”即人立足于其中的“心灵”之求,“老者”便应安于自身之所应安,“朋友”也该信其所应信,“少者”亦须怀之所应怀,那么,解释便应以“安信怀”为中心展开,而非拉向三个“之”字。如此,“之”即“安信怀”的重复。因为,老者需归安之所应安,朋友亦应回归信之所应信,少者亦必回复怀之所应怀;他们的心灵,在与施加“安信怀”进而促发其互动的另一方的思想情感交流过程中,可发生“自反”。不如此解释,便仍会沦入“人事”或人际关系的互通有无,而不是自立的心灵的滋养和强大,当然也就不合仁者“爱人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(同上:168)意向:自立之人,陷入特定条件下的既定关系,拉入赤裸裸的“借贷”和“欠债”的利益锁链,而不能促成心灵的相互启迪、互助的真诚以及其友好的表现。人若沦入“利”之不足,而不及“义”之恰如其分和适时而动,岂能顾及一己心灵的自在和健康?
因而,这里推出的这一解,突出“其自反而仁矣”“君子必自反也”(《孟子·离娄下》)(赵岐、孙奭1999:233),导向人的自我回归:在“安信怀”的心灵互动过程中,人激发其心性之力,不断走出自身,进而体会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”(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)(同上:21)的天下情怀和理想:他人若已如此关怀你,加以仿效,又怎么能做不到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(何晏、邢昺1999:83)?《论语·颜渊》有夫子之语“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?”(同上:157)说的正是:如此自立之人显系心怀大爱之人,世界充满此类爱心之士,又何愁不现“大道为公”理想社会?也只有在此意义上,即在不断自我回归,且与人精神上相互扶持和呼应的前提下,“大同之世”才有可能?但目前为止,并未见到对夫子“安信怀”之“志”如此作解。因而,后文所引的今译和英译,都有必要予以解构。
今译中的夫子:看似廓然大公实则暗含自私自利?
经文: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。(《论语·公冶长》)(同上:68)
译文1.[我的志向是,]老者使他安逸,朋友使他信任我,年青人使他怀念我。
(杨伯峻1980:53)
一切以“我”为中心,我所做的要求回报,因为施与的目的即为使人“信任”、为人“怀念”?夫子并不“无私”,其“志”并非出自质朴的内心?
译文2.我愿对老者,能使他安。对朋友,能使他信。对少年,能使他于我有怀念。
(钱穆2002:136)
更可疑的是:“使老者安”难道说,不就是任何人都应做得到的?夫子既是谈一己之志,必以一般常识为重点?若对“朋友不信”,何以为友?夫子如此道及,所为何来?因而,若不就形而上来解,今译很难有什么道理。“我”是要突出,普天下只有一人能做到使人“安信怀”,且是“强加于人”?
译文3.对老者加以安抚,对朋友加以信任,对少者加以爱护。
(孙钦善2009:59)
夫子之志若属常态、常见、一般人都可做到,或非理想?若“我”将什么“[施]加”于人,那种“德”,如“安信怀”等,就不一定是被施与者本有的,后者还是生存于世的人吗?
译文4.使老一代安心,朋友一代信任,年轻一代关怀。
(李泽厚2015:103)
“使”具有和上例“加”一样“使动”的意向。“年轻一代关怀”,施加者究为何人?
译文5.使老年人都得到赡养,使朋友们都互相信赖,使青少年都得到照顾。
(傅佩荣2012:102)
夫子希望看到,人类社会物质发达,故而一切都能得到“保障”,如“赡养”和“照顾”之所示。但如夫子感叹卫国之“庶、富、教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(何晏、邢昺1999:174)所体现的,其终极思想导向毕竟是如何“成人”亦即“自我回归”,因而,物质条件是低层问题,当非其“志向”所应突出的?译解既不能彰显人之自我回归,也就看不到人的自立立人的导向。
以下例子或用“使动”表达如“使”“加以”及“让”等以突出“我”的助人能力,或以“我愿”或“我希望”等来确定夫子之“志”,缺陷已如上述:
译文6.使年老的人们得到安康舒适,使朋友们互相得到信任,使年轻的孩子们得到关怀养护。
(徐志刚1997:58)
译文7.我的志向是,对老年人加以安抚,对朋友加以信任,对少年加以爱护。
(王国轩等2007:23)
译文8.我愿意使老年人得到安心,使朋友得到信任,使年青人得到关怀。
(吴量恺2012:67)
译文9.我愿使老年人得到安逸,使朋友们互相信任,使年轻人得到关怀。
(彭亚非2006:84)
译文10.我愿老年人安逸,愿朋友相互信任,愿年轻人受到关怀。
(邹憬2014:69)
译文11.我希望使老年人能享受安乐,朋友能信任交流,年轻人能得到关怀。
(杨朝明2013:87)
译文12.老人,使他安逸;朋友,让他信任我;年轻人,让他怀念我。
(杨逢彬2016:101)
诸译不重义理,突出“我”的能力,不无自夸之嫌?本章前文已有颜回对“自伐”的否定。二者相较,夫子是在自我贬抑甚或否定:其宏志仅凭常识性话语,就能囊括万有?靠什么才能做到“安信怀”或使人“安信怀”?“不走心”的解释,能行得通吗?
另一方面,如此用词,贬低他人,仅夫子能“安信怀”?实则他强调,“性相近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(何晏、邢昺1999:233):人之自然的阳刚康健的心灵,足以“爱人”,也才能展开“爱的互动”。将解释拉向“施加”和“接受”,“人心”丢在一边,施与者如何传达“情感之真挚”?若双方都已失去施与和接纳之能,即有所交流,又有什么精神价值?
对地位不一定和自己平等的人,如老人和少年,使之“安逸”,意为提供物质条件;使之“怀念我”,亦是对之有施与之恩?如此,则一,老人已趋年迈,甚至失去“安”的感觉?少年只有在“我”的恩赐之下,才会回报以“爱”?这个世界也就崩塌到只有施与和接受的关系,而无真正的感情?如此,“使人安逸”“让人怀念”突出的如何可能是“仁”?二,这样的施恩,凸显的定是,老者即将远去,无所谓生存价值,只能得到“我的呵护和照顾”,那么,他们所体现的贤德以及由此而来的给与既定社会的种种恩德,不值得尊重?经他们推动、由他们延续的文化传统,也不应发扬光大?更可怕的是,夫子之所以提倡孝道和尊老,岂非因为文化传统因之而得传承、经之而得延续、以之以为象征,他们不就是夫子“好古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(同上:84)所好的活生生的“古”的代表?
因而,止步于对老人的关爱远远不足以表现“安”的内涵。释义首应思考,敬老背后的“文德”(《论语·季氏》)(同上:221)的传承、“斯文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(同上:113)的由来。可以说,在夫子看来,正是一代代的“老者”,积累起最为重要的精神财富:在他们那里,才有我们的家;在这样的家里,才能“安”。因而,并非老人需救济、接济,而是我们永远需要老人“心中的家”赐以温暖。否则,如何活下去已成问题,遑论其余!或正因译者的体悟未提升至“家安”即“心安”,亦不明白“心安”其来有自,因而,才会误认为,夫子之志是指,“我”应“施舍”老人,他们才可“安”?同样的,也因不敢落实儒家“心”之取向,译文对少年加以贬抑:他们竟然要对“我”加以“怀念”。但夫子不是强调“后生可畏,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(同上:102)?若少年必为关怀爱护的对象,只能对之施与,他们是否会变得娇气、蛮横或麻木?这样处理或导致如此结果:少年把自己的心丢掉,何以回应译者所用的“怀念”?下例存在同样问题:
“安信怀”可能的物质指向或不可否定,但夫子既要求弟子“阖各言尔志”,子路等也“愿闻夫子之志”,“志”当是此章主题。而“志者,意也”,亦即为“心之所欲至”,显然突出的是“心”。将之置诸于“安信怀”,才能见出夫子之志的真正导向。
首先,“老者安之”之“安”,当指安于其心之“心安”:夫子要说的是,只有老者心安,他人才可真安:是一代代的老者为我们创造了精神家园,我们确应仿而效之、持以成之,得其精髓,传其血脉。钱锺书曾撰写一英一汉两文论“回家”,论及白居易最爱写的主题“心安之处即是家”:此中饱含国人的精神追求,可视为最可珍视之物。如此,夫子强调的,并非“我”使老者心安,而是“我”愿普天下老者都能心安,天下太平,所有的人都能以心为家而得其自在。老者是榜样,即家的导向所在。因而,“老者安之”的重心并非“我”使之安,而是老者“安于心”而使“我”安,如此天下才安。
其次,“朋友信之”说的不仅是“信赖”“相互信任”,因凡是“朋友”,一定会有这样的“信”。“信”要突出的是,“人以言立”,因“故言,心声也”(扬雄2003:67)。“朋友信之”要说的是,用海德格尔式的话来说,人守护在语言的近旁,聆听心灵的呼唤;如此,友人之间展开心与心的沟通,彼此呵护扶持,走向未来。言而由衷,故而,心才是朋友之“信”的起始地和归结处。
最后,“少者怀之”讲的也亦是“心”的关怀、关爱和怀念:对于少年,人理应爱护,那当然也是“心爱”在发挥作用;且“怀”若解为“心之丕”(不),那一定是无疆的大爱。此字,《说文》解为“念思”,说的当是“心思”或“心怀”。简化字中的“不”字依然可视为古人的遗风:“不”即“丕”的假借,释为“大”仍自有其理。
贯串起来,夫子之“志”突出的就是一颗心:她安于老者、见诸友朋、怀之少童。在老者那里并且通过他们,我们有家、有家中传承的一切,有让我们安慰安抚安心的根与本;有友朋相聚守护,我们时时能聆听到心灵的呼唤,“四海之内皆兄弟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(何晏、邢昺1999:159),得见天下大同之所趋;在少年那里,能看到最为纯粹的爱的萌发,那是人间最为朴素、最为纯真的精神力量。可以说,是老者赋予我们以家,给予我们生命;是友朋让我们真正领会“来自心灵的声音”的魅力,因而,与之心心相印,不论身处何处,都有安顿其中的美妙滋味;而少年的在场,时时向我们散发出最为美好的情感力量,使我们感怀并开怀向着他们,生怕世俗的顽疾触染之:少年既意味着未来,亦为我们安居其中的家的未来。是他人给予了我们一切,亦为“立志”创设了条件。因而,夫子要说,“我”之“志”不过是印证这个世界的美好:老者那里有家的源头,朋友那里有家的延展,少者那里有家的真情吐发。而所有这些都是在突出人“心”的向往和期盼。
如此,“我”又何须为“老少朋”“加”或“加上”什么?他们本身已安然自在,而得“人心”之最佳消息。“我”之所为,只不过是要印证他们最真最美的一面,因而愿见其真安、真诚和真心之所怀,希望这是能普及于人间的。
“心安”才是夫子之志的真正指向。《论语》强调:“修己以安百姓。修己以安百姓,尧、舜其犹病诸?”(《宪问》)(何晏、邢昺1999:204)夫子说的是,要想让普天下的人“心安”,即令尧舜也难做到。如此,不断“修己”,即为君子最应努力的事情。修己既在路上,对“老少朋”又何“加”焉?作为谦谦君子,夫子不断提醒,人应“吾日三省吾身”(《学而》)(同上:4)、“见贤思齐,见不贤而内自省也”(《里仁》)(同上:51)、“内自讼”(《论语·公冶长》)(同上68),以“三人行,必有我师焉”(《述而》)(同上:92)之心胸,如此,才可修炼上取得进展,“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”(《诗经·国风·卫风》,《论语·学而》子贡引)(同上:12),感染众人,期得“草上之风,必偃”(《颜渊》)(同上166)风化之效,见“众星共之”(《为政》)(同上:14)之境,“无为”(《卫灵公》)(同上:208)而无不为。坚持“信而好古”(《述而》)(同上:84)、“好古,敏以求之者也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(同上:92)的夫子谦称“若圣与仁,则吾岂敢”(《述而》)(同上:97),当以尧舜为榜样,最终必如尧帝“焕乎,其有文章”(《泰伯》)(同上:106),即“文德”(《季氏》)(同上:221)焕发,而光被九州。如此也可证,“安”或“心安”才是“安信怀”的重心。亦可看出,程子之所说“安信怀”体现“圣人气象”,也就顺理成章。
“无志”的英译之中的夫子:“偏心”以至于“无心”?
译文13.They are, in regard to the aged, to give them rest; in regard to friends, to show them sincerity; in regard to the young, to treat them tenderly.
(Legge 2010:43)
前文以wishes示“志”。此译只是说:论及老人,给予他们安定;触及朋友,向之显示忠诚;思及少年,则温情以待。这不是常人都可或应做到?若不突出形而上意涵,仅仅再现普通人的日常作为,圣人之志不可能在场。既不能“极高明而道中庸”(《礼记·中庸》)(郑玄、孔颖达1999:1455),in regard to便有问题:“关乎”对象时,才注意应如是而为,其他情况下,已“无谓”?圣人何在?
译文14.My aim would be to be a comfort to my old folk at home; to be sincere, and to be found trustworthy by my friends; and to love and care for my young people at home.
(辜鸿铭1996:380)
此译亦将“老者”限定“家中”,“少者”缩至“我的”,如此,对他人置之不理,如何企及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”(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)(赵岐、孙奭1999:21)?“朋友”只关注“我[自己]的”,“四海之内皆兄弟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(何晏、邢昺1999:159)的胸怀何在?
译文15.In dealing with the aged, to be of comfort to them; in dealing with friends, to be of good faith with them; in dealing with the young, to cherish them.
(Waley 1998:63)
In dealing with连续出现三次:只是在“应对”老少朋时,才需对之关注关心?
译文16.To bring peace to the old, to have trust in my friends, and to cherish the young.
刘殿爵译(Lau 2008:83)
译文17.To bring comfort to the old, to be of good faith with friends, and to cherish the young.
(Dawson 2008:19)
二译突出,夫子能力之强:bring意即为他人带来好处或便利,但对“友”有信义,他人或为例外?对年轻人才需爱护(cherish)?下例用词稍有不同,但意向一致:
译文18.Confucius said, I wish to give ease to the old, to be faithful to friends, and to cherish the young.
(Collie 1828:20)
译文19.I wish for the old to live in peace and comfort, for friends to trust each other, and for the young to be taken care of.
(林戊荪2010:93-95)
译文20.I hope the old will live in comfort, friends trust each other, and the young get cherished.
(吴国珍2015:150)
此二例表示的是“希望”,一用wish,一用hope,但或非志向?它们或只是一般的“期望”,并非夫子追求的普天下人在心灵中都能享受到的理想?
译文21.[……]that the aged have quiet, and friends rely on our words, and that the young is cherished.
(Pound 1969:213)
除上二例问题外,此译亦仅对夫子之志轻描淡写?
译文22.I would comfort the old, be trusted by my friends and be loved by the young.
(许渊冲2012:37)
译文23.To give comfort to the old, to have the trust of my friends, and to have the young seeking to be near me[huaizhi].
金安平译(Chin 2004:37)
依此二例,“我愿”(I would)给老人以安慰(comfort)之类,岂非“自伐”?否则,比如说,为何他人不能“得朋友信任”“为少年所爱”?
译文24.It is my ambition to comfort the old, to be faithful to friends, and to cherish the young.
陈荣捷译(Chan 1963:29)
此译解释,“我的雄心”(ambition)即为“安抚老者”等,除了“我”之外,他人不能做到?反过来说,“老者”为何定需“我”安抚?
译文25.I would like to bring peace and contentment to the aged, to share relationships of trust and confidence with friends, and to love and protect the young.
安乐哲与罗思文译(Ames and Rosemont 1998:102)
此译有另一问题:既然“我愿把平安和满足带给老者”,能力过去不大,未来或可实现?
译文26.To free old people from worry, to be trustworthy toward my friends, and at all times solicitous of the young.
(Watson 2007:40)
此译意义或为“让老者摆脱苦恼,为我的朋友所信任,并时刻挂念少年”,为何是“我”而不是别人应或能如此?后半句加上at all times(在任何时候),前边两个半句为什么不设此一条件,老人无需时刻惦念,朋友也不想时时“诚信”?
译文27.To make the old folk happy, to be true to friends, to have a heart for the young.
(Ware 2001:14)
除上述问题外,最后半句“对少年发善心”(have a heart),是否过于“用心”,也就不是“平常心”更非“挚爱的心”?如此,人间还能赢得“赤子之心”?此外,对待老者要使其幸福,对待朋友真诚,但也并非能突出“心”?
译文28.To bring comfort to the aged, to inspire trust in my friends, and be cherished by the youth.
(Slingerland 2003:51)
若为老人带来安慰,在我的友人那里激发信任(inspire trust),对于少者,则要求其“报以珍爱”,这样的“爱”突出的是,“我”对之是特例,不论曾做过什么?反之,我对之所做的一切较少,偶尔为之,就能使之“珍爱”?如此疑问,或可说明,不论如何选词,若思路不对,一切都有问题。
译文29.[……]the old, I would comfort; friends, I would trust, the young, I would cherish.
白牧之与白妙子译(Brooks and Brooks 1998:149)
三个逗号将本来连贯一气的语句断为两截,但“老者,我给与安慰”等,是否要表达,“我”过去做得不够,如此“誓言”之后才可企及目标?但这不是“极易”做到的吗:若对老人不敬、对朋友不信,对少年不爱,何以为人?这也可说明,一般的常规的社会化行为,无法充作夫子之“志”?
译文30.I wish to comfort the aged, to bring trust in my friends and companions, and to nurture the young.
倪培民译(Ni 2017:180)
将cherish(珍爱)改为养育(nurture),但问题依然:年轻人不都需要“养育”,如何成为夫子之志的“案例”?
夫子之志的英译和今译一样,基本上未见哲学角度的释义。常识化会使人以为,这是常见的人性显露,夫子为何将之作为人生目标?“圣人气象”既荡然无存,译文焉能产生效果?
朱熹(1986:436)论孟:“‘学问之道无它,求其放心而已。’又曰:‘有是四端于我者,知皆扩而充之。’孟子说得最好。人之一心,在外者又要收入来,在内者又要推出去。《孟子》一部书皆是此意”。此意实为“吾道一以贯之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(何晏、邢昺1999:51)的发挥和强化。如曾子所解,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(同上)。“忠恕”既以“心”相系,必以“心”相“贯”为之“道”。对子贡“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?”,夫子回以“其恕乎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(同上:214),亦可说明,“一贯之道”即为“心道”。
朱子所说的“收入”和“推出”即为强调“合外内之道也,故时措之宜也”(《礼记·中庸》)(郑玄、孔颖达1999:1450)。显而易见,只有“心源”已设,译文才可确保“内外”的在场和互动:
译文31.[我愿与普天下老少者朋同心,而]分享老者心中之家,和友人心心相印而同声共道,与少者心怀相通而自得其是。
译文32.My ambition is [to get access to the heart the old, friends and the young commonly have under the Tian:] to share the heart-home the elder have established, to stick to the same heart-Dao together with our friends, and to cherish the care for the young from within [as an appeal to their love].
此译试图依照义理而非文辞传译经文意义,故而突出heart字,并杜撰新词如heart-home和heart-Dao,以示儒家思想在目的语文化之中并非常见。
小结
钱穆(2012:1)强调:“为古圣人作传,非仅传其人传其事,最要当传其道。[……]上古大圣。其心其道,岂能浅说?”传道之书如《论语》,岂非例外?“传心”才可“传道”。但几乎没有译者意识到:夫子之“志”即其“心之所指”“之”或“至”?
《朱子语录》载:“孔门虽不曾说心,然答弟子问仁处,非理会心而何?仁即心也,但当时不说个心字耳”(朱熹1986:430)。朱子以“仁”回应问题,或为突出儒家的最高原则。若从文字本身入手解之,是否一样合宜?因为曾子对“吾道一以贯之”之解即为: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(何晏、邢昺1999:51);夫子回应子贡“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”时,亦回以“其恕乎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(同上:214)。不论是“忠恕”还是“恕”,都是“以心打底”,以“心”为支撑。亦如上所述,夫子“安信怀”之志,也始终是围绕着“心”。因此,“心”的追求,亦即夫子之“志”的集中体现。如此,孟子所欲突出的亦即夫子之理想。二者之间的连续性显然说明,孟子的确是夫子之后儒家思想的第一人。
哲学家对夫子的“心道”的重视,在牟宗三(2001:389)对朱子“别子为宗”的定调中见其端绪:若不走“心性之学”路线,不以“心”为核心,不究孟子所说的“求其放心”(《孟子·告子上》)(赵岐、孙奭1999:311),连朱子也不能成为“正宗”。如此,不计夫子之“志”之“心”的译文,早已偏离了正轨?“凡看文字,非只是要理会语言,要识得圣人气象”(程颢、程颐2006:284)。但迄今为止,又何曾在《论语》英译中看到,对“心”突出或重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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